上卷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不要走出房门，走入雪夜。”

　　　　第一章 发生器

第一节

Date: Fri, 22 Dec 2023 22:23:00 GMT+0800

　　冷风呼啸，夜早已压了下来，街道几乎被积雪封锁，而小镇唯一的酒馆还点着灯，窗子透着橙黄色，在无边大雪中投出一抹光，寒气裹着雪片，撞在窗玻璃上化为道道水渍。

　　酒馆不算大，此时虽无顾客却并不沉寂，爵士乐从二楼的点唱机传来，在宽敞厅堂中回荡。一楼的长条吧台最为明亮，大酒柜杯瓶罗列，圆凳摆放整齐，所有东西一尘不染。年轻的女店主阿兰·玛奇朵坐在那后面，脑袋枕着围巾趴伏在台案上，一旁的空杯子擦拭如新。她睡眼惺忪，摩挲着一个相框，里面的合照不算旧，上面三个人正对镜头，姿势活泼搞怪——上半身向右倾倒、头歪向左边，咧嘴笑着摆出三个大于号，“那时真乐观，尤其是尼莫”，她自言自语道。柔和的音乐仍不知疲倦地响着，女孩把脸埋进围巾，准备在熟悉而喜爱的温存中再打个盹……

　　“吱吱嘎嘎嘎”，僵硬的响动伴随刺骨寒气闯进室内，玛奇朵赶紧抬起头，却看见一个会动的冰雕碰开正门沉沉地踏了进来。“尼……尼莫？！”她惊叫着越过吧台扑到近前，被称为尼莫的高大冰块只来得及缓行了五六步，便生生地翻倒在她怀里。“尼莫！怎么……怎么冻成这样，发生了什么？”他甚至不会抖了！叫尼莫的青年疤痕累累，衣衫破烂不堪，毛发已冻成钢针铁丝，幸亏口鼻微微颤动，略有余温。“别说话，保存体力！”玛奇朵将台案清出一片空间，把伤者用力扛上去放他平躺，尼莫似乎还试图用嘴发出声音，可只有些含混不清的轻微响动。“别怕，能挺过去的，别怕！”女孩先拿湿毛巾搓洗他的全身，再脱下外套铺盖在这可怜人身上，一阵折腾后，玛奇朵努力稳住自己抖动的手，攥住空杯倒入温牛奶，“尼莫，没事了，张开嘴……”就这样，扶着灌完两杯后她又拽下围巾，团成卷轻轻垫在尼莫脑后。

　　“冷静，冷静”，玛奇朵呼吸急促，而音乐还在不合时宜地响。眼前，伤者平躺，全身冰碴化成水顺着吧台滴滴答答流下，偏向一边的脸稍泛血色，眼睛阖上似乎是睡着了。定了定神，这位女店主抄起电话一番摁动，可话筒中只传来长长的忙音。“可恶！”发情绪没用，还好衣柜备有另一套外衣，女孩穿上羽绒服，准备出门寻求帮助。“嚓！”毫无预兆地，灯光止灭，音乐戛然而止，漆黑与寂静控制了酒馆，女孩打了个激灵，连忙翻出应急电灯，好在尼莫安然无恙，正门与侧门也没有异常，但她马上意识到更严重的问题：酒馆是依靠电热来取暖的，这里很快会冷下来，比天寒地冻的室外好不了多少。

　　没时间想更多了，手忙脚乱了片刻，她又给尼莫盖上一层衣服，并在夹层塞入暖水袋，“我很快回来，坚持住”，说罢匆匆在额头吻了一下，转身离去。距房门还有几步之遥，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炸雷，地面都为之晃动，女孩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诡异而刺眼的深蓝色光辉透过窗户，给她惊恐的双眼投下摇晃的光影。玛奇朵呆愣地爬起来，扭头看看卧着的尼莫，可怖的幽光给他的病体蒙上一层凄惨……女孩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低着脑袋走出房门。

第二节

Date: Fri, 22 Dec 2023 17:41:07 GMT+0800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大办公室光线昏暗，灯管坏了一个，雪雾又阻止最后一缕阳光照进研究所室内。

　　矮个子主任柯蒂斯斜靠椅背，若无其事地揉搓着印章，“我说不止一次了，事故调查彻底结束之前，”他顿了顿，“不进行有关超算项目的一切新审批，我支持。”

　　隔着办公桌，尼莫抑制住和这家伙翻脸的冲动，说：“停摆的话，黑洞实验室也会受影响。”主任放下印章，正视这位项目负责人，“哎，你啊，就别为难人家麦克斯了，当年我也是刚从薛定鳄他老人家手里接管的那一摊，哪天不是提心吊胆……”柯蒂斯一翻手腕，“哟，这都几点了，没什么事早点回去吧，外面雪下个没完。”说着站起身，用假客套下了逐客令。

　　“小人得志”，从办公室出来后，尼莫气得直喘粗气，边低声抱怨边匆匆穿过走廊。供暖不足使人发冷，但他还是和往常一样，经过展示墙时慢下脚步，这面墙不仅记述大事节点，还挂有描绘各位学科先驱的油画，尼莫着重观摩两位老前辈，分别是埃尔文·薛定鳄和……

　　“特斯拉！”一个低沉的男声叫住他，“还没回去吗？”克拉克·麦克斯眼窝深陷，手里掐着一本笔记，走上来寒暄道。

　　“啊，验证机这几天就可能停了，我还得再处理处理，说起来”，尼莫环顾周围，“卡洛特今天还没来吗？”

　　麦克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表情僵硬，“她，她请长假了，你知道的，上次那事有点受惊吓，没什么大碍……对了！”他突然打起精神，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泛黄发皱的便签，“我刚在黑洞实验室里翻到这个”，说着侧脸看向画像，“应该是老特斯拉主任在上次合作期间遗落的。”

　　尼莫接过来端详，字迹有些模糊却仍可辨认，除了“尼莫拉”字样的签名，就只有个没意义的英文单词和一串数字，“这大概是我爷爷随手记的参数吧”，说着揣起纸条，“晚上过来酒馆，一起和我还有玛奇朵喝两杯。”

　　麦克斯晦暗的面容终于闪过一丝微笑，腼腆地点点头，“酒馆见。”

　　“酒馆见！”

第三节

Date: Fri, 22 Dec 2023 23:13:05 GMT+0800

　　“不……不可能”，室外狂风大作，玛奇朵眯着眼睛抬头仰视，“我在做梦！”假如世界上的噩梦本来有一百场，这便是第一百零一场：一个半径三米的巨大圆盘固定在夜半当空，暴风雪在周围形成涡流，撞上它幽蓝色的辉光边缘便转瞬即逝，而那蓝色裹覆着宇宙中最纯粹的黑，它们嵌在夜中，仿佛深渊睁开了颤动的眼。

　　玛奇朵本能地后退，可像是被这怪眼拉住般动弹不得，她挣扎，引力却如一个无形巨人不遗余力的拖拽，“救命！救命啊！”玛奇朵双脚离地，陷入漩涡，和雪粒、沙土、枯树枝一起，飞旋着坠向圆盘的蓝色边缘——深渊的眼变成了口，正吞噬一切。最后，眼前的景象越转越快，她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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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应该……不……”一个声音在漆黑与虚无之中靠近又远去，擦肩而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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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在刺眼的日光灯下，趴伏在金属地板的玛奇朵因脸颊的冰凉麻木而惊醒，“咳，咳”，她双手杵地，忍着胃里的翻腾把自己支起，“唔……”，挨过阵阵眩晕，这女孩终于挣扎着站起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又过了三分钟她才缓缓直起腰，开始慢慢活动四肢。

　　“这是哪”，休息结束，玛奇朵环顾四周，她正站在一人高的升降台上，举目望去这像个迷宫——几堵高墙错落排列，划分出若干半开放区域与狭窄的过道，一些地方有栏杆相隔，摆放着些机械设备：机械臂、传送带、泵体、操作台等等，它们总量繁多，却没有一个还在运转，一切冷冷清清，只有头上的灯管有时滋啦啦地响。“工厂？”女孩自言自语，跳下高台开始寻找出口，整个厂房寂静无声，所有东西都落了灰，一片许久无人问津的落魄景象。

　　“咚！”还在过道里摸索的玛奇朵吓了一跳，大概隔着两三堵墙的地方传来沉重而诡异的踏声，“有……有人吗？”她压低声音，怯生生地试探。

　　“咚！”这一声更沉，而且听起来更近。

　　“你好？我……”

　　“咚！！” 女孩不知所措，战栗地扶住栏杆，双腿哆嗦着往后退。

　　“咚！！”地面为之一颤，灯光闪烁数下，周围没放稳的杂物也应声倒地。玛奇朵吓坏了，这次巨响就在一墙之隔，她挤在过道，慌张地看前看后，一时呆在原地，不知道该逃向哪边。

　　“……” 沉默了十几秒钟，那脚踏声没再出现，手无寸铁的女孩刚要松一口气，却听到一阵来自金属形变的嘎吱吱吱的怪响。

　　“哐！”山崩地裂，两米高的立式储物柜从右前方的走廊飞来，猛砸在拐角的水泥墙上，霎时间砂石四溅，铁柜像易拉罐般弯折，给墙面留下车轮大的浅坑。玛奇朵已听不见自己的尖叫，因为在飞扬的尘土后面，覆水般的咆哮压盖了一切。

第四节

Date: Fri, 22 Dec 2023 18:02:43 GMT+0800

　　尼莫的指尖搭在回车上，键盘敷了一层油污又略带磨损，但他不在乎，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去花时间，比如屏幕上这串字符，没猜错就出自他爷爷的手笔。老特斯拉教授执掌超算实验室时就喜欢弄些无伤大雅的彩蛋，一边炫技一边调剂大家枯燥的工作，他经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留下些数字字母组合，像是文献里的小纸条、无人问津的白板甚至是他喝水的杯子，谁在终端里输入谁就会见识到老人家的冷幽默，有时屏幕闪过几句名人名言，有时是一局打砖块游戏，还有时是新的日程表——尼莫拉称之为“剧透”……可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规章制度不比现在，而且远在尼莫进入联合研究所之前，老特斯拉教授就在一次旅行中成了失踪人口，直到现在。

　　“别想了，别想了”，青年自言自语，甩了甩头把这些思绪抛诸脑后，还好此刻实验室里只有他一人以及些许机械噪音。不知为何，他的目光随噪音循去，那是房间中心的冷却系统泵体发出的，它维持着一件三代人的智慧结晶、人类技术的巅峰之作——np超级计算机，一个固定于机架上的金属圆柱体组合，它黄铜色的外壳光滑锃明，整齐有序的线缆延伸而出，从外表上看颇像某种精致的潜望装置，不过要厚重敦实许多。然而论其内在，尼莫是这世界上最理解的人，他知道多数庞大复杂的结构只起到调控作用，真正负责计算的是称为“氘芯片”的一小部分：在那里，势阱内的质子和中子组成了量子比特，在射频信号的调控下不断进行着辐射俘获与光致蜕变反应，测量元件再对氘核生成时的特征光子进行计数，这一切归功于人们解析了核子间相互作用以及发明了中子再生材料……

　　尼莫又晃了晃头，没必要浪费时间想这些，毕竟要不了多久就要停机了，此后漫长的恢复周期里有无数工作迫使他温习。注意力拉回到眼前，屏幕连着一台用于小规模科学计算与超算状态监控分析的经典计算机，老特斯拉在软件与算法上的心血也寄放于此，若代码彩蛋有效就应在此输入，“我怎么感觉不太好啊？”青年负责人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顺从好奇心与思亲之情的驱使，压下搭在回车键许久的手指。闪烁着的白色光标下移一行，指令执行了，他忽然浑身一颤，一种不祥的预感席卷而来。

　　“……”

　　屏幕没显示输出，“不对劲”，尼莫刚想做点什么，却听见冷却系统噪音陡升，两秒后全屋灯光止灭，一声巨响从走廊传来，地面的震动把他从椅子上颠出。“黑洞实验室！”浑身乍立的毛发与空气中幽蓝色的辉光让他不敢细想，连忙爬起来奔向储物柜。“怎么穿来着？”他手忙脚乱地拽出一套黄色防护服，自从上次入侵事故平息后，研究所每个部门都准备了这种原本只在黑洞实验室配备的“极端环境防护服”用于研究人员自我保护。“来不及了”，一套完整装备至少还包含头盔、手套、下装与靴子，但尼莫为了节省时间只套了其中最主要的上衣便冲向走廊。

　　“麦克斯！”尼莫气喘吁吁，在黑洞实验室的缓冲区大喊，控制区大门紧闭，通往发生器的防护门却敞开着，“麦克斯？你要干什么？！”他惊讶的发现麦克斯居然毫无防护地站在发生器中心下方的圆环平台上，而“黑洞”，更确切地说是引力异常区域，已经在半空进入亚稳定状态，它蓝色的外边缘已占据了这球形封闭建筑的一小半，与此同时轴向与垂直方向共四个巨型驱动装置还在因满速运转而热得发红。

　　“快回来！”尼莫站在门口徒劳地大喊，在这广场大小的空旷之地，他的呼喊被空气电离的噼啪声所掩盖，“没办法了！”所幸下行扶梯没有收起，再加上重力已经变低，他很快就奔到麦克斯身边。

　　“你疯了？”尼莫双手摇晃着闯祸者的肩膀咆哮道，“这过载了！”

　　麦克斯双眼无神，无动于衷，“我应得的”，说着他甩开尼莫，直接向黑洞纵去。尼莫来不及多想，伸手抓住麦克斯的脚踝试图拽他下来，“到底为什么？”最后他的双脚也离了地，两人在半空中如悬链般甩来甩去。

　　麦克斯回头凄然一笑，这是尼莫记住的最后一件事。